浓稠如墨的夜幕上,一轮冷月斜挂,苍白的月光漫过青瓦与枯枝,在地上投下破碎的银霜,树影随风摇曳,自有无数幽灵在暗中徘徊。孙德才踩着自己歪斜的影子往家走。夜风掠过他头上零星的白发,方才白姑娘那句‘’清风山北崖有还魂草魂,能救李阳性命,‘’此刻正化作鼓点在他胸腔里敲打。
房门推开时,昏黄的灯光在赵玉兰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又钻那个寡妇被窝儿了?‘’她嗑着瓜子冷笑,碎壳精准炸在孙德才脚边,‘’深更半夜让人撵出来了,老脸都不要了!‘’孙德才没有接话,解下农田鞋,一股混着酸腐汗味与陈年奶酪发酵气息的味道,如脱缰野马般瞬间充斥整个房间,混着经年累月的污言秽语,在月光里凝成块块暗斑。
裹着散发霉味的棉被,他的瞳孔映着窗棂外的残月。三十年前初到旮旯村的记忆突然清晰,那时候他和李春贵扛着斧头往北山走,雾气散尽的刹那,青风山北崖像把倒插的青铜剑刺破云层。‘’去不得!‘’李春贵攥住他的手腕,‘’去年,猎户张老三进去打猪,尸首在崖下泡得发胀。此地堪称天然迷阵,嶙峋怪石与盘根错节的藤蔓交织成错综复杂的迷宫,夜幕降临时,狼嚎虎啸在山谷间回荡,幽绿的兽瞳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即使在白日,密不透风的荆棘丛与深不见底的断崖也令人步步惊心,无数探险者踏入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没能走出这片诡异之地。‘’
冷汗浸透粗布衬衫,孙德才翻身时炕席发出细微声响。杨阳那气弱如丝的模样突然浮在眼前。自己要是真能寻到还魂草,救了李阳的性命。自己也能在乡亲们面前扬眉吐气,没有人再敢戳自己的脊梁骨。
月光爬上他紧抿的嘴角,恐惧如同晨雾般消散。老槐树在窗外沙沙作响,恍惚间,竟像十里八乡的人都在喊他‘’孙大善人‘’。困意袭来时,他眼角还凝着笑意,梦里的清风山北崖开满了金红色的药草,像天边永不坠落的晚霞。
晨雾在新抽的柳枝间缠绵,细雨如银针般坠入泛着涟漪的水田,远处的山峦笼着薄纱,布谷鸟清亮的啼鸣穿透湿润的空气,唤醒了沾着露珠的春日清晨。
孙德才家的灶房里已飘出劈柴声。孙东弓着背往灶膛添柴,火苗映亮李影揉面的侧脸,面团在她掌心翻飞,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香气漫过堂屋。里面传来窸窣响动,孙德才趿拉着农田鞋跨出门槛,正撞见赵玉兰将银簪别进鬓角,浑浊的眼珠在小夫妻身上来回打转:‘’日头还没冒头呢,烧哪门子找早灶?‘’
‘’妈,东山村李阳他干爸家地急着种。‘’孙东往粥碗里撒着咸菜,铁勺磕在碗沿叮当响,‘’农机队那边约好七点碰头。‘’李颖匆匆给孩子系好书包带,转身的围裙扫落半边菜叶,‘’我送完孩子去镇上采购。‘’话音未落,两人已一前一后消失在晨雾里。
堂屋突然静的能听见梁上燕子的呢喃。孙德才盯着空荡的灶台发怔,吞咽了几口唾液:‘’玉兰,给我烙几张白干饼?‘’正在收拾碗筷的赵玉兰冷笑出声,眼睛里泛着冷光,‘’早晨干嘛去?刚吃完饭,这会又想起要干粮了。‘’
‘’我想去青峰山北崖采草药,救李阳。‘’孙德才攥紧衣角,补丁在指节下皱成一团节。这句话像是点燃了引线。赵玉兰猛地站起身,竹椅在砖地上脱出刺耳的声响,‘’就你,成天净整些不着调的!瞅瞅咱儿子,跟着李阳两口子学的多踏实,再看看你。‘’她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不是传些腌臜闲话,就是惦记寡妇家的篱笆!我可没功夫伺候你这老不正经的!‘’说罢将碎花布包往肩上一甩,布鞋踩着石板路发出的沙沙声渐渐远去。
风卷着几粒灰尘在堂屋打转。孙德才摸出贴胸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手指抚摸着边缘的裂口。他从墙角拎起豁口的水壶,灌满井水。柴刀别进腰间,粗麻绳往肩上一搭,踏出家门,正撞见邻居张嫂往菜畦洒水,浑浊的老眼盯着他的行囊直摇头。
村口小卖部门板吱呀推开,孙德才将钞票拍在柜台上。塑料包装的面包堆成小山,老板狐疑的打量着他:‘’德才叔,买这么多?‘’他咧嘴笑,露出半颗缺:‘’够吃三天就行。‘’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清风山走去时,晨雾不知何时散去,山道上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可远处崖壁间若隐若现的草药影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晨雾还在树梢缠绵,农机队铁皮房檐下已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小吴早把拖拉机擦得锃亮,看见孙东跨进院子,立刻跳上驾驶座拍了拍油箱,‘’东哥,就等你了。‘’柴油机突然突突冒起黑烟,孙东刚挂档,忽然猛拍脑门,铁梨翻起的新土在他眼前幻化成赵远山家荒草丛生的田垄,他扯着嗓子盖过引擎轰鸣:‘’等等!老赵家种子化肥备齐没?‘’
仓库铁门推开时扬起呛人的尘土,孙东踩着木梯往拖拉机兜里扛化肥,淡水顺的脊梁沟往下淌。小吴抱着玉米种袋打趣:‘’东哥,咱这是扶贫还是种地?‘’两人忙活半晌,两辆拖拉机满载着希望的种子,碾着露水向东山村驶去,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起路边几只麻雀。
赵远山正蹲在院门口绑犁铧,听见拖拉机的轰鸣,旱烟袋都没来得及别回腰间就迎上去。看见车厢里小山似的农资,他布满裂口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你这孩子,来帮忙就罢了,咋还拉这么多东西?‘’孙东跳下车,随手抓的墙角一袋种子,封皮上‘’801‘’的字样被磨得发毛:‘’叔,这老品种早该淘汰了!你没听人说,‘’801真糟糕棒子小柴禾糟。‘’种我拿的新品种吧,孙东从车上拿起一袋玉米种说:‘’这个品种是我赵燕嫂子从农业大学托人买的,这个品种棒子大抗倒伏,你把旧种子低价转给缺种子的村民,稳赚不赔。‘’
赵运山接过孙东的手里的种子,看了看,‘’行,就用你哪拿来的玉米种?‘’
赵远山坐着孙东的拖拉机去了地里。铁梨划开黑土的瞬间,惊起了几只觅食的喜鹊。田埂上渐渐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东山村的老主任杨守成吃完早饭,听见拖拉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不觉得有些好奇,就顺着声音走了过去。他挤到前排,看着新式播种机吐出金黄的种子,浑浊的眼睛盯着锃亮的拖拉机,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意,当年,穷的叮当三响的老光棍赵老焉却娶了李玉莲那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做媳妇,真是主坟冒青烟了。他一想到李玉杰,心里就泛起一阵阵刺痛,那可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却嫁给了穷光蛋赵老蔫。‘’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赵老焉!这是哪门子亲戚?‘’杨守成的拐杖戳松软的泥土。赵远山抹了把额头的汗,不由得心里升起几分寒意:‘’老主任,这是我干儿子,李阳来帮忙的!今年犁地都是他让人帮着犁的。‘’
杨守成看着赵远山接着问道:‘’赵老焉,我怎么没听说你有干儿子呢?‘’赵远山低着头,‘’老主任,过些日子,我老伴得了腹部疼痛,我赶着马车拉她去县医院看病,刚到镇上,就碰到石沟村的李阳,他说我的马车太慢,让我们坐他的小轿车去县里看病,到了县医院,我老伴确认为腹部肿瘤,需要去市医院做手术,李阳又拉着我们去了市医院。我哪有钱?李阳不仅为我们掏了手术费,还为我老伴儿输了血,要是没有我这个干儿子杨阳,我老伴早就爬烟囱去了。‘’
杨守成听到杨阳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又接着问道:‘’你说的李阳,是西沟村承包果园的李阳吗?‘’赵远山看了一眼杨守成,‘’难道西沟村还有第二个李阳吗?杨阳这孩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当杨阳这个名字又在赵远山的口中说出时,空气骤然凝成霜刃。杨守城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双利爪正探入胸腔,将鲜活的心脏搅成碎末。良久,杨守成拖着灌铅的双腿往家里走去,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去年和杨富来自己家里的年轻人。
随着拖拉机轰鸣声由远而近,崭新的播种机在田间划出四道笔直的银线。东山村村民围在田埂边啧啧称奇,有个村民惊叹道,‘’这效率可比老牛种地快十倍!‘’暖阳下,孙东熟练操控着农机,金属犁铧翻起油亮的黑土,种子顺着导管精准落入垄沟。三个小时不到,赵远山家的地就全部种完。村民们拍着赵远山的肩膀打趣:‘’老哥哥好福气,认了一个这么好的干儿子,老天爷都要多赏三分收成。
拖拉机碾过乡间土路,两体的尘土裹着机油味漫进车厢。赵远山隔着挡风玻璃,看见李刚家歪斜的篱笆墙在春风里摇晃,孙东踩下刹车时,铁皮车身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
堂屋门半掩着,赵远山掀开门帘,霉味混着草药气息扑面而来。李刚仰躺在土炕上,左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石膏边缘蹭得发灰,像一节被雨水泡胀的朽木。宋秋正踮脚擦拭窗棂,抹木在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水痕,听见脚步声猛地僵住,竹柄抹布滴着脏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印记。
‘’小刚。‘’赵远山剁了剁鞋底的泥,粗布褂子还沾尘土。李刚别过脸去,喉结在凹陷的脖颈间滚动:‘’姐夫倒是消息灵通。‘’他盯着天花板,声音像是从棉花里挤出来的,‘’攒了一年的种子化肥钱,全给医院交住院费了。‘’石膏下的脚趾无意识的蜷缩,把褪色的棉被搅出几道褶皱。
赵远山从蓝布挎包里掏出旱烟袋,铜烟锅磕上发出闷响,‘’我干儿子知道这事,连夜把种子化肥都拉来了。‘’烟丝火星忽明忽暗,映得他眼角皱纹更深。李刚突然想起几天前的早上,自己隔着门缝把那对年轻夫妻撵走,此刻胸腔里像是塞进团烧红了炭,烫得他眼眶发酸。
‘’还愣着干啥?‘’李刚猛地捶下炕席,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籁籁往下掉,‘’给大姐夫拿烟!‘’宋秋慌忙转身,撞的凳子咣当倒地。赵远山按住她要去摸烟的手,指节上的老茧擦过桌面:‘’先能带我们去找垄头,孙东还在拖拉机上候着呢。‘’
宋秋领着赵本山、孙东和小吴站在田垄边,那只泛着新泥香的地头:‘’姐夫就这两块地,你们先忙,我回去做饭。‘’宋秋踩着田埂上的草匆匆往家赶。屋内,李刚倚着木椅,望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长吁短叹,农活重担全压在妻子一个人身上,积蓄也因治疗见了底,夫妻俩正为生计发愁。
谁能想到,平日里被他们冷眼相待的姐姐姐夫,会在最困难的时候雪中送炭。宋秋边往灶堂添柴,边对李刚说:‘’得好好做顿饭,不能亏待人家。‘’李刚愧疚的摇了摇头,‘’几天前把姐的干儿子撵出门,想想想真不是滋味。‘’说着,宋秋攥着仅剩的几十元钱,快步往村口小卖店走去。
田埂上,孙东熟练的开着拖拉机,犁铧翻起新鲜的湿土,种子顺着导管精准地落在垄沟的湿土里。小吴则在一旁不时的帮着往播种机里倒种子化肥。两个小时过去了,李刚家的两块地已播种完毕。当他们擦着汗走进小院,八仙桌上摆满了白菜炖粉条,青椒炒肉,腾腾热气里飘着家的味道。
孙东和小吴执意要回家,李刚拄着拐杖挡在门口,‘’不吃这顿饭,就是打我们夫妻俩的脸!‘’酒过三巡,李刚红着眼圈举起酒杯:‘’姐夫,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不住。‘’赵远山笑着拍他肩膀:‘’说啥见外话?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几碟家常菜,几杯老白干,氤氲出最质朴的温情。曾经的嫌隙在患难中消融,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比任何珍馐都更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