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姐冷哼一声,眸光扫过仍痴痴伫立的独眼男子与巨汉。裙裾倏然翻飞,她径自转身走进大堂内,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独眼男子听得莲姐的冷哼,浑身一颤,忙不迭抬起独目。粗糙的手指故作镇定地捋平衣襟褶皱,却止不住指尖微颤。灯火映着他赧然的侧脸,喉结几番滚动,那只独眼终究没敢再瞥向厢房紧闭的门扉。
巨汉更是狼狈。灯笼光晕下,他蒲扇大的手掌无措地搓着衣角,壮硕的肩膀颓然垮塌,古铜色的面庞深埋进阴影里。一声压抑的叹息自胸腔滚出,低沉如闷雷,惊得脚边草叶簌簌轻摇。他垂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靴尖,突然笨拙地抬手,用掌根狠狠抹了把脸——竟像是要拭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
史元忠重重清咳一声,声如金铁相击。众士兵闻声惊颤,慌忙收回目光。一时间院内叮当作响——有人手忙脚乱系紧松脱的甲带,有人低头猛擦染血的刀身,还有人假装与同伴核对箭囊数目,却连数了三遍都未数清。几张年轻面庞涨得通红,直直垂着脑袋,连耳根都泛起窘迫的赤色。
樊铁生与同伴们相视莞尔。这般景象,早在前来此地之前便屡见不鲜。长安城里多少豪族贵胄初见娘子时,不也这般手足无措?记得上个月吏部侍郎的少公子在随意楼前被门槛绊倒,起身时还在痴痴望着楼窗——眼前这些兵卒的憨态,倒叫他们想起随意楼门外那些摔碎的玉冠。
樊铁生转向一旁静立的柱子:"柱子,来搭把手。"柱子应声上前,利落地从托盘上扯下那方素白锦缎。布料在火光中如流云般展开时,他已娴熟地拣出二十挺黄金,三两下包裹妥当。布帛里透出的金辉,仿佛裹着二十轮袖珍的月亮。
但见柱子捧金向老掌柜走去,樊铁生已端着余下的三十挺黄金来到史元忠面前。玄甲将军的身影在火光中愈发英挺,樊铁生躬身奉上托盘,沉甸甸的黄金在盘底微颤:"大将军,此乃我家东家心意,还望笑纳。"那托盘举至眉高,十道金光如灼灼烈日,直映得周遭刀枪甲胄都黯然失色。
史元忠看了一眼已然熄灭灯火的厢房,“既然娘子如此盛意拳拳,那史某便却之不恭了。”他伸出手。古铜色掌心托起檀木盘时,金锭纹路深深烙进肌肤,暗香浮动间似有雪音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檐下火把骤然爆出几点火星,恰似这位铁血将军此刻眼底跳动的微光。
亲兵疾步上前,躬身接过史元忠递来的檀木盘。金锭在盘底轻撞,发出沉甸甸的闷响。史元忠目光转向陈行泰,声如金铁交鸣:"行泰,带人清扫客栈。"他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翻卷,"事毕即拔营,回襄州!"
"诺!"陈行泰点头应声,甲胄铿锵作响。转身时战靴踏碎半片青瓦,喝令声已如惊雷炸开:"第一队清理前院!第二队去往后院清理!"
史元忠行至李善三人跟前。三人的伤口已被检校官包扎完毕,血腥气混着药草味在夜风里弥散。
李善三人见史元忠走近,连忙起身正准备拱手行礼。史元忠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他伸手按了按李善的肩头,护腕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好生休养。"四个字沉甸甸坠在地上,比军令更重三分。
李善颌首时,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直刺向大堂石阶。他眼尾挑起凌厉的弧光:"大将军!襄州城的郎君……"话至半途陡然收声,唯余那道凝结在石阶处的视线更显灼烫。
史元忠袍角翻飞间倏然转身。目光穿透摇曳的灯影,正撞见青鸟盘踞石阶的身影。
"那郎君。。。"李善接着说道:"今日独战方氏双煞!赤手将方奇山打伤。"
史元忠闻言,微微颔首,眼中满是赞许。
青鸟见史元忠龙行虎步而来,急忙起身相迎,衣裳下摆带倒了倚在阶前的半截断枪。两人相距五步时,史元忠突然驻足。檐角灯笼的光斜劈下来,在他眉骨处投下浓重的阴影,却照得腰间狮蛮金带灼灼生辉。
史元忠按剑而立,眼底掠过鹰隼般的锐芒:"郎君独战方氏双煞,竟还伤了方启生。史某果然未曾看错人。"护腕在火光下淬出寒光,压得周遭夜风都为之一滞。
青鸟唇角微扬,袖间血迹在夜风里凝成墨梅:"大将军谬赞,在下不过侥幸险胜。"他脊骨挺得笔直,似青竹迎风。
"过谦了。"史元忠声如洪钟,倏然抱拳当胸。狮蛮金带在动作间灼灼生辉,"老夫史元忠。敢问郎君高姓大名?"这一礼沉如山岳,惊得檐角灯笼剧烈摇晃。
青鸟躬身回礼的弧度精准如量:"在下申紫雏。"起身时袍角掠过阶前血渍,"大将军折煞了。"话音方落,檐下灯笼"啪"地爆开灯花,将他眼中流转的星芒照得粲然生辉。
史元忠凝视着青鸟,颌下短须在火光里微微颤动:"本想邀紫雏君痛饮三杯,奈何。。。"他环视满院狼藉,断椽碎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客栈怕是连碗热茶都端不出了。"
夜风卷过空荡的柜台,带起半张残破酒幡。史元忠忽按剑柄,护腕磕出轻响:"听闻君欲往江州?"见青鸟颔首,他眉间沟壑骤深:"近日江州屡次有百鬼巡街,更夫已失踪三人。"声音陡然压低,惊得檐角灯笼"噗"地爆出蓝焰,"紫雏君若执意前往,万望。。。莫掌灯夜行。"
青鸟袖中手指倏然蜷紧。他抬眼时,恰见灯笼爆裂的火星坠进阶前,滋起一缕青烟。他唇角弧度未变,眼底却凝起寒冰:"谢元忠兄提点。"
史元忠目光如铁钳锁住青鸟,胡须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里簌簌颤动:"只可惜,史某军务缠身。不然,恨不能与君浮三大白!"按在剑柄上的指节骤然发白,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忽然朗声一笑,声震屋瓦:"待他来日,定要与紫雏君醉卧沙场,看尽边关月!"笑声未落,腰间狮蛮金带已铿然作响。
青鸟拱手作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夜风掠过他束发的青带,在颈侧投下摇曳的影。
"保重。"史元忠忽一抱拳。
"请。"青鸟单字如刃,劈开凝滞的夜风。两人同时直身时,满院火把"呼"地窜高三尺,照得史元忠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天神降世。铁靴踏碎青砖上凝结的夜露,一步一痕,竟似石板上烙下冒着热气的脚印。
青鸟袍袖倏然翻卷如鹤翼。夜风灌满他衣裳的刹那,史元忠已跃上墨色战马。鞍鞯金钉在月色下淬出寒芒,数十铁骑轰然转向,马蹄踏碎月光。马鞭裂帛声刺破夜空时,那抹金甲身影忽回望,侧脸被火把映得半明半暗。
青鸟转身步入大堂,昏黄的油灯将室内映照得影影绰绰。老谷三人正忙着收拾残局——青瑶踮着脚尖整理柜台后面的木架,狗娃撅着屁股在桌底摸索散落的铜钱。木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中,青鸟余光瞥见莲姐三人端坐角落,独眼男子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当青鸟行至廊柱阴影处时,莲姐的声音突然刺破寂静:"掌柜的。。若我没猜错,您就是御常寺二十四人里的天字第六人的泽稷——谷一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