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正气,千秋共仰
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元军统帅张弘范押着文天祥登船北上,准备将他从崖山战场押往大都(今北京)。行至南安(今江西大余),舟过梅岭时,文天祥触景生情,写下“孤舟渐渐脱长淮,星斗当空月照怀。今夜分明栖海角,未应便道是天涯”(《南安军》)。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三个月后,自己将在大都柴市口刑场完成“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终极抉择;更不会想到,七百年后,“天地有正气”的吟诵依然能穿透历史尘埃,在华夏大地上激荡起精神的回响。
文天祥(1236—1283),字宋瑞,号文山,江西庐陵(今吉安)人。这位被《宋史》誉为“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的状元郎,本可在南宋偏安的苟安中稳坐庙堂,却以“时穷节乃见”的决绝,将个人命运熔铸进国家危亡的烽烟里。他用一生诠释了“浩然正气”的内涵:从少年时“慨然以功业自许”的家国情怀,到抗元时“日战日败,日败日战”的血性坚守;从囚笼中“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的诗魂淬炼,到刑场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生命礼赞——文天祥的精神,早已超越了个体的生死,成为中华民族“舍生取义”的精神图腾。
一、少年磨砺:忠义基因的铸就
(一)家学渊源:庐陵文脉的浸润
文天祥的成长,深深烙印着庐陵文化的底色。吉安自古为“文章节义之邦”,自欧阳修开创“宋学”新风,杨邦乂“宁为赵氏鬼,不为他邦臣”的殉节精神,再到胡铨“义不与桧等共戴天”的直言之勇,庐陵士大夫群体形成了“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传统。文天祥的祖父文仪,虽科举未第,却“博通经史,工诗文”,尤重“大节”;父亲文溪(文仪之弟)隐居乡野,“以《春秋》教授乡里”,常以“士当以节气立身”教诲子弟。
文天祥在《先君子革斋先生事实》中回忆:“(先父)每晨兴,正衣冠危坐,读《春秋》《语》《孟》,终日不少懈。”这种“朝夕诵法孔孟”的家学熏陶,使他自幼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内化为生命信仰。
(二)科举入仕:从“少年得意”到“忧思天下”
宝佑四年(1256年),20岁的文天祥参加科举考试。殿试时,理宗赵昀以“朕观今日,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为策问,文天祥挥毫写下洋洋万言的《御试策一道》。他尖锐指出:“本朝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都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侵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更提出“恢复中原”的具体策略:“简文法以立事,仿祖宗以立制,选任材以立国。”(《文山先生全集》卷一)
这篇策论以“忠愤激烈”的气势震动朝野,理宗亲批“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赐名“天祥”,字“宋瑞”。然而,初入仕途的文天祥很快发现,南宋朝廷早已陷入“主和派”主导的泥潭:权臣贾似道专权误国,边将贪生怕死,民生凋敝,“公田法”“经界法”等改革反成盘剥百姓的工具。
在任宁海军节度判官期间,他连续上书《己未上皇帝书》《轮对札子》,痛陈“君道不纯,臣职不举,国势不固”的积弊,甚至直言:“陛下为中国主,则当守中国;为百姓父母,则当卫百姓。”(《文山先生全集》卷三)这种“不合时宜”的刚直,既是他“致君尧舜”理想的体现,也为日后“舍生取义”的抉择埋下伏笔。
二、国难当头:从文臣到战士的血性觉醒
(一)临危受命:散尽家财起勤王
德佑元年(1275年),元军铁蹄踏破长江防线,沿江州郡望风而降。南宋朝廷危在旦夕,太皇太后谢道清急下《哀痛诏》,号召天下勤王。此时的文天祥正在赣州知州任上,闻讯后“捧诏涕泣”,立即“尽以家赀为军费”(《宋史·文天祥传》),联络当地豪杰,招募义军五万人,写下“受宋恩深,今其死矣”(《指南录后序》)的誓词,踏上抗元之路。
这一决定看似“书生意气”,实则是儒家“士”的担当。正如他在《正气歌》中所言:“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文天祥深知“寡不敌众”,却依然选择“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并非鲁莽,而是对“士之节气”的坚守。正如明末思想家王夫之所言:“天下唯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周易外传》)文天祥的“器”,正是以血肉之躯扞卫文明道统的使命感。
(二)血战东南:文人统兵的悲壮突围
文天祥的勤王军虽人数众多,却缺乏训练与装备。他率部入卫临安(今杭州)途中,在常州遭遇元军主力。面对“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战场,文天祥并未退缩,而是亲自督战。据《指南录后序》记载:“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即便被俘,仍“骂逆贼”不止。
此后,文天祥转战于平江、无锡、海丰等地,以游击战术牵制元军。无锡“夜袭元营”一役中,他趁夜色率军突袭元军水寨,烧毁战船百余艘;汀州(今福建长汀)之战,他又分兵三路,利用山地地形迟滞元军推进。这些战役虽未能扭转战局,却极大鼓舞了南宋军民的抗元士气。元军统帅伯颜惊叹:“文天祥,宋之健将也!”
(三)五坡岭之变:从抗争者到囚徒的转折
祥兴元年(1278年),文天祥退守广东海丰。此时南宋残余势力已退守崖山,陆秀夫、张世杰拥立卫王赵昺为帝,局势已如风中残烛。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文天祥在五坡岭(今海丰北)休整时,遭元军骑兵突袭。他仓促应战,终因寡不敌众被俘。
被俘时,文天祥“南向再拜”,从容就缚。元将张弘范劝其投降:“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文天祥答:“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宋史·文天祥传》)
五坡岭之变,标志着文天祥“以武抗元”阶段的终结,却开启了“以诗明志”的精神抗争新章。从此,囚笼成了他的“战场”,笔墨成了他的“武器”。
三、囚笼孤光:以诗明志的浩然正气
(一)元营劝降:铁石心肠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