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青丝’洗发水那边刚来电话……语气很硬,问我们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下季度的代言推广……悬了!”一个年轻的公关助理带着哭腔喊道。
“芳姐!‘雅韵’文化推广大使的合作方也发函了,要求我们立刻澄清,否则保留终止合作的权利!”
“芳姐,你看这个!又有十几个营销号联动发稿,全是扒苏老师以前节目里提到过‘贞静’、‘娴淑’字眼的截图!断章取义得离谱!”
李芳,工作室的负责人,此刻正焦躁地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哒哒”声,像她此刻狂跳的心。她手里紧紧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舆情报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停下脚步,看向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那个过分安静的身影,声音因为焦虑和愤怒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尖锐:
“明远!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就说那个记者没安好心!她问那问题就是挖坑给你跳!现在好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全网都在骂你封建余孽!骂你歧视女性!代言要飞!合作要黄!辛辛苦苦立起来的口碑眼看就要塌了!”她气得把报告狠狠拍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根本就是断章取义!是恶意剪辑!我们发声明!必须立刻发最强硬的律师函声明!告他们诽谤!告那个记者!告那些造谣的营销号!”
窗边的苏明远,逆着光。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一如此刻网络上的滔天巨浪。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他,脸上却没有李芳预想中的愤怒、惊慌或是沮丧。他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
他没有看那些纷乱的报告,也没有回应李芳焦灼的质问。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膝头摊开的一本厚重古籍上。那是《庆朝闺范》,纸张已然泛黄发脆,散发出淡淡的陈旧墨香和时光沉淀的气息。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一行竖排的繁体小字,指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迹微微凸起的触感。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窗外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杂音。
“声明?”苏明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间让李芳急躁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古籍上移开,看向李芳。那眼神深邃得像古井,清晰地映出李芳因焦虑而略显扭曲的面容,却不见丝毫波澜。
“声明何用?”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能堵悠悠众口?能解世人心中之惑?能辨清‘德’字古今之异同?”
李芳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更急:“那也不能干坐着啊!难道就由着他们泼脏水?明远!这不是小事!这是原则问题!是立场问题!”
“原则?立场?”苏明远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世事的苍凉和一丝……了然的自嘲。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本《庆朝闺范》的书页上,轻轻敲了敲。“芳姐,错不在他们揪住不放。”
李芳愕然:“那错在谁?”
“错在吾。”苏明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错在吾……未说清这古今之别。”
他微微合上眼帘,仿佛在回溯那场采访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字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吾言古之‘德’,彼时语境,乃修身齐家之准则,有其时代之烙印。然‘德’之核心——明事理,守本分,尽己责,持善念,此核,古今皆然。吾言孟母、班昭,非为粉饰,乃为证此核心价值,纵在纲常森严之世,亦能孕育不朽之华彩。”他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膝头的古籍,手指翻动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然,今时不同往世。”他的声音陡然沉凝,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今人之‘德’,其内涵,必当注入时代之精魂——平等!独立!自由选择之权利!此乃古今之巨变,亦是‘德’之新生!”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穿透了工作室压抑的空气,也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隔阂,直指问题的核心。
“吾只言古之‘德’有可取之核,却未能言明,此核在今日,必须置于平等独立之基石上方能成立!更未能及时点破,那‘立如芍药坐如牡丹’,纯粹是剥离了伦理束缚后,对一种古典美学气质的追寻,与价值评判无关。此乃吾失言,亦是吾……对今人思维差异之疏忽。”
他顿了顿,指尖在《庆朝闺范》某一页上停住,那里记载着前朝一位因精通纺织、独立经营工坊而闻名乡里,甚至得以奉养父母、资助族学的普通女子的事迹。他看着那泛黄纸页上朴实的描述,眼神变得异常深邃。
“世人汹汹,皆因不解。不解吾言古之真意,亦不解古之女子生存之全貌。既如此……”他合上书册,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响,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逆光中形成一道沉静的剪影,带着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奇异镇定。
“看来,”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吾是该给这新时代的女子们,好好补上一堂……真正的‘新女德课’了。”
李芳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看着苏明远沉静得近乎可怕的侧脸,以及他手中那本厚重的古籍。“新……新女德课?”她喃喃重复,完全跟不上苏明远的思路,“明远,你……你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开课?火上浇油吗?外面已经……”
“正因为火已燎原,”苏明远打断她,目光转向窗外那铅灰色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才需釜底抽薪。以毒攻毒,不如以理服人。以声压人,不如以史明鉴。”他低头,再次翻开那本《庆朝闺范》,指尖抚过书页间一行关于前朝女子纺织行会自治的记载,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她们只看到枷锁,吾便带她们去看钥匙。她们只听到规训,吾便让她们听见……那些在缝隙里挣出的、从未断绝的、属于女子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阵风。林婉儿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拍戏时的妆容,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正是那条爆炸性的热搜和那张被恶意剪辑的图片。
“苏老师!”她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愤怒,眼睛红红的,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他们怎么能这样!太卑鄙了!那张照片……那天明明是我怎么都做不好叉手礼,您是在教我仪态!教我怎么更像戏里的闺秀!跟什么‘女德’、‘枷锁’八竿子打不着!他们断章取义!他们污蔑您!”
她冲到苏明远面前,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您看!这些评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乱骂!我要发微博!我要把那天片场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我要告诉大家您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苏明远看着眼前激动又委屈的女孩,目光温和下来。他抬手,轻轻按下了林婉儿激动挥舞的手机。
“婉儿姑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林婉儿狂跳的心和翻涌的怒气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稍安勿躁。”
“可是苏老师!他们……”
“清者自清?”苏明远微微摇头,唇边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笑,“不,在此世,沉默往往被认作理亏,退让常被视为默认。清者,亦需自证其清。”
他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解锁屏幕。热搜榜上那几个刺眼的词条依旧牢牢霸占着前排,像丑陋的疮疤。他没有点开那些谩骂,而是直接打开了微博的编辑页面。修长的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略一沉吟,随即坚定地落下。
一行简洁有力、却足以引爆更大风暴的文字,出现在空白的编辑框内:
【苏明远V】:知我罪我,岂惟《新女德》乎?明晚八点,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