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六月的江宁城,闷热如蒸笼。白日里那轮惨白的日头终于熬尽了气力,沉入西边破碎的城堞之后,只留下漫天火烧云,猩红粘稠得如同尚未干透的血浆,沉沉地压在整个天灵盖上。
空气凝滞不动,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锈味,那是深巷沟渠里沤着的死水,是废墟瓦砾间尚未清理干净的腐肉,更是这座刚刚陷落的“天京”本身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两江总督署衙门的签押房,此刻门窗洞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曾国藩宽大的官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湿冷地贴在脊梁骨上。
他枯坐案前,目光死死钉在面前那份字字如刀的奏稿上:
“……臣统军太多,即拟裁撤三四万人,以节靡费……”
墨迹在潮热的空气里似乎总不肯干透,那一个个“裁”字,像淬了寒冰的匕首,在他眼前幽幽地闪着冷光。
他提起沉重的朱笔,指尖冰凉微颤,悬在那“裁”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头肉。
窗外,残阳如血,映着他紧绷如铁的侧脸。
“大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汗味,猛地撞开了签押房凝滞的空气。
曾国荃,这位刚刚用一场骇人听闻的“天京大捷”将自己名字刻进史册的“九帅”,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冲了进来。
他甲胄未卸,腰间那柄斩杀过无数长毛的佩刀随着他粗重的步伐哐当作响,黝黑的脸膛上,汗水混着不知是酒渍还是血污的痕迹肆意横流。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曾国藩手中的笔,仿佛那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他九死一生才挣下的泼天富贵和赫赫威名。
“大哥!”曾国荃又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狂怒。
“你当真要裁?裁我们这十几万兄弟?裁我们这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前程?!”
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震得案上笔架上的几管小楷笔簌簌抖动。
“兄弟们刀头舔血,盼的是什么?是封妻荫子!是光宗耀祖!是世代的富贵!不是他娘的回乡种红薯!大哥,这裁撤令一下,寒了十几万颗心,寒了九泉之下十几万条命啊!你…你叫我们如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房间里异常刺耳,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低吼。
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曾国藩,愤怒、委屈、不甘,种种情绪在其中翻腾、燃烧,几乎要将这位素来敬重的大哥也一并焚毁。
曾国藩缓缓抬起眼。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定力,迎向胞弟那几乎要噬人的狂怒。
这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墙,让曾国荃那喷薄的怒火微微一窒。
“沅甫,”曾国藩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曾国荃粗重的喘息,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坐下说话。”
“坐下?”曾国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挥手,指向门外黑沉沉的夜。
“外面!外面挤满了提着脑袋跟我杀进天京城的兄弟!他们现在心都凉透了!大哥,你告诉我,我拿什么脸去坐?!”
他话音未落,签押房外的回廊上,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压抑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轰然停在签押房门外。
人影幢幢,挤满了门口和洞开的窗户,像一片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黑森林。无数道目光,或愤怒、或惊疑、或绝望、或带着最后一丝乞求,穿透闷热的空气,齐齐聚焦在曾国藩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曾国荃猛地转身,对着门口那片沉默的黑影吼道:“都哑巴了?!有什么话,当着大帅的面说!说!”
短暂的死寂,如同绷紧的弓弦。终于,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帅,”水师统领彭玉麟缓缓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他一身布衣,与周围甲胄鲜明的将领格格不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刻骨的怨毒与绝望,像深潭里潜伏的毒蛇。
“卑职斗胆问一句。裁撤之后,我水师上万儿郎,何处安身?朝廷……真能容得下我们这些染红了秦淮河的‘功臣’么?”
他刻意加重了“功臣”二字,那语调冷得像冰锥,直刺人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来如此,大帅难道不知?”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