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
时光如同栖云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层层覆盖,厚重得令人窒息。
崔钰的意识,是从一片无垠的冰冷死寂中挣扎着浮起的。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沦万古的虚无。每一次试图凝聚神念,都像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沉重得足以碾碎残存的意志。
然而,总有一缕极淡,却异常执拗的草木清气,如同黑暗中引路的萤火,穿透那令人绝望的虚无。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生机,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破碎不堪的神魂,带来微不可察的抚慰,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
痛……
这痛楚,是锚定他尚未彻底消散于虚无的唯一坐标。
痛楚深处,是冲天而起的破邪金光,是染血的归藏镯在掌心寸寸碎裂的脆响,是漫天星辰籽本源如泪崩散的凄美绝唱。。。。。。是那身烈焰般的红裙,在湮灭的前一瞬,唇边努力想要弯起的弧度,眼中深不见底的眷恋。。。。。。
“师妹——!”
崔钰猛地睁开眼!
一声嘶哑破碎的呐喊冲出喉咙,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在寂静的山巅撕裂开去。
视线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浑浊的冰。剧烈的眩晕感如同巨锤砸在颅骨上,太阳穴突突狂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吞咽着刀片。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叫嚣着断裂与枯竭的痛楚。他想抬手,想撑起身体,右臂却如同灌满了铅水,纹丝不动。一股滚烫的暖流,正源源不断地从心口的位置渗透进来,带着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威压与灼热,艰难地对抗着那蚀骨的寒冷和虚弱。
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奇异的天穹。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混沌流转,介于青灰与玄黄之间的光晕,如同一个巨大无朋的琉璃罩子,倒扣着整座山峰。光晕流转间,散发出厚重苍茫的守护道韵,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雪与窥探。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铺着干燥的茅草。他正躺在栖云观后山,那方熟悉的栖云顶平台。
挣扎着侧过头。
平台的边缘,一株巨树擎天而立。
那树。。。。。。诡异绝伦!
主干粗壮虬结,呈现出一种深邃,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污血。树皮表面坑洼扭曲,布满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凸起,那些凸起并非死物,竟在极其缓慢地搏动着,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瘤”的形态,竟隐隐与龙虎山接天台上那株吞噬一切的邪树——“永生龙柏”如出一辙!
然而,这株树的枝叶却截然不同。并非龙虎山上那种流淌着脓液、散发着腐朽死气的暗红枝条,而是覆盖着一层温润如玉,生机勃勃的青碧色光华。
无数细长的气根从枝桠垂落,如同碧玉丝绦,轻柔地垂拂在地面,也垂拂在他躺卧的茅草边缘。每一片叶子都剔透如翡翠,脉络间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晕,散发出之前将他从无尽沉沦中唤回的、那缕温润而执拗的草木清气。
正是这清气的源头。
在巨树的虬根盘踞处,一个枯槁的身影静静盘坐。
青崖道人。
六载光阴,仿佛将这位守心坪最后的镇守者彻底熬成了另一截老木。霜雪彻底覆盖了他稀疏的灰白发髻,如同为枯枝裹上寒衣。
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道袍,此刻更像是直接长在了嶙峋的骨架上,与身下盘踞的巨大树根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他低垂着头颅,面容隐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气息微弱得近乎断绝,仿佛随时会化作一尊石像,融入这片苍茫的山巅。
“师。。。。。。师父?”崔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
崔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奋力挣扎,不顾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用左臂肘部死死抵住冰冷的岩石地面,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将上半身撑起!
“呃啊——!”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胸腹间不知名的重伤,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瞬间贯穿肺腑,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重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树下的老者。
青崖道人覆盖着霜雪的眼睫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冬眠的虫豸感知到春意。接着,那颗如同古松般虬结的头颅,极其滞涩地抬了起来。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混沌天穹流转的光晕下时,崔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那已非他印象中数月前钦天监大牢里形容枯槁的脸。
六载风霜,如同最无情的刻刀,在老人脸上犁出了更深更密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深得能埋进指头,纵横交错,写满了难以想象的枯寂与重压。
“醒了?”青崖道人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到了极致,如同两块枯木在摩擦。他仅存的左眼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崔钰身上。那目光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苍凉。
“师父!您。。。。。。!”崔钰声音发颤,撑起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剧烈摇晃。
青崖道人却缓缓摆了摆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皮囊残破,算不得什么。”他的目光在崔钰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神智是否真正清明,最终,那浑浊的视线落定在崔钰心口的位置。
“是它带你回来的。”青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风雪跋涉的沉重,“那头。。。。。。烛龙。”